每一次遠航，都要承擔未知的風險；每一次下潛，都是向未知發(fā)起挑戰(zhàn)；每一次進步，都是邁向海洋強國的緊要一步。
在這個71%被海水覆蓋的星球上，海洋之于我們，是生命的孕育者，也是世界的連通者。世界強國，必定是海洋強國。由淺海向萬米深海，由近海向遠海向極地，我國海洋科考事業(yè)經(jīng)過六十多年的不斷開拓，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，為實現(xiàn)我國“海洋強國”提供了基礎(chǔ)支撐。“東方紅”“向陽紅”“遠望”“雪龍”等系列科考船相繼問世，這些科學(xué)重器，承載著海洋科學(xué)家的不懈努力，承載著中國人的海洋夢想，向未知處不斷挺進。《海上漂來你的信》致力于通過細節(jié)豐沛的科考故事，致敬為我國海洋科考事業(yè)不懈努力的奮斗者們，讓廣大青少年讀者了解神秘的海洋科考世界。
作者：于瀟湉
青島出版社
《海上漂來你的信》是以海洋科考為主題的兒童文學(xué)作品，通過一封封溫潤的家書和特別來信，聚合成中國海洋戰(zhàn)略獨特的時代畫像，從極地科考到深海萬米探測，作品在大的時間跨度和空間跨度中，鋪展出中國海洋科技的輝煌成就，表現(xiàn)了幾代中國海洋科學(xué)家不畏艱險、勇攀高峰的動人風骨。中國第一艘科考船“東方紅號”的海上歷險，破冰船“雪龍?zhí)枴钡哪蠘O救援、航天測量船“遠望號”的默默守護、載人深潛被海底黑煙囪侵襲的驚魂時刻……一個個細節(jié)豐沛的真實科考故事，將海洋科考大國重器的迭代、中國幾代海洋科學(xué)家群像、海底冷泉熱液等生命奇觀，鮮活地展示出來。
書摘選讀：東方一抹紅信？為什么要給我寫信？
我翻來覆去地翻著手中的信紙。那信紙的抬頭，印著爸爸任教的那所海洋大學(xué)的名字。
是爸爸的字沒有錯，他的字瀟灑剛勁，轉(zhuǎn)折處力透紙背，經(jīng)常把紙劃破。
可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啊，為什么要給我寫信呢？
還是先讀了再說吧。
孩子，昨天我坐在公園里，面前放著一個白色的搪瓷缸，你只顧著踢球，一腳就踢翻了茶缸。怎么，你嫌棄這茶缸又土又舊還掉了漆嗎？
你看看上邊的字：東方紅首次遠洋調(diào)查紀念。
白色的缸體上還用藍色墨水繪制了一艘船，船身上，桅桿、船艙都只有一個大體的輪廓。
怎么，你嫌棄這船簡陋粗糙嗎？唔，它的確是一艘很老的船了，遠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，就開始工作了。而那時的我，才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呢。
這艘船就停泊在我遙遠的青年時代，停泊在海洋科學(xué)家們模糊的、對陸地的鄉(xiāng)愁里。那時，我站在它的甲板上，而它則沐浴在榮光中。
“東方紅”號，這是它的名字。還有一個光榮的稱謂：中國第一艘海洋實習(xí)調(diào)查船。
我們所熟悉的船通常都是游輪或者貨輪，甚至是保家衛(wèi)國的軍艦。客輪有一股喜迎貴客臨門的熱情勁兒。貨輪樸實而穩(wěn)重，橫在海面上，只干活、不吭聲。軍艦則威武而龐大，潔白卻拒人于千里之外，映著或墨藍或湛藍的海面，表情嚴肅而沉寂。
可是東方紅號，不屬于它們中任何一種，它是為了科學(xué)考察而誕生的。它的甲板上閃爍著理性之光，桅桿上的旗子飄舞著科教興國之夢。
1965年1月20日下水交付使用，1996年1月21日退役——它服役了整整30年。
這艘船被寄予了厚望，“東方紅”幾個字采用了毛主席的筆跡。
這個茶缸，就是東方紅號第一次遠洋調(diào)查時發(fā)的。那是1981年6月，我?guī)е蝗焊憧茖W(xué)調(diào)查的學(xué)生登上了那艘船。
船上的139個人，除了45個船員外，剩下的都是精挑細選。他們中有剛剛出國學(xué)成歸來，結(jié)婚不久就登船的科學(xué)家，也有學(xué)習(xí)海洋調(diào)查專業(yè)，剛開始實習(xí)的大學(xué)生，也有像我這樣帶隊的老師。
我們抬頭走路，低頭看地，可卻需要仰頭看船。
那是一艘潔白的船，它瑩白如玉，周身散著光芒。八十多米長，將近15米寬，吃水線有4.40米，總排水量兩千多噸，那是當時用于海洋科考的最大噸位的船了。
怎么，你問我為什么把這么遙遠的事情記得這樣清楚嗎？
如果你也曾登上過那艘船，在那里經(jīng)歷過生死的考驗。如果你也有記掛的人，再也不曾踏下過那里的舷梯。如果你也像那幾十個學(xué)生一樣，曾用那些渴盼、雀躍、溫潤的眼睛，望著浮云與烏云。你也會像我一樣，始終走不出那艘船的背影。
有人形容大海表面像鏡子或綢緞一樣，但在我看來，那都不準確。因為大海表面并不是肉眼所見的平面，而更像一個巨大的碗蓋。只有揭開這只碗蓋，才能知道碗中，也就是大海底部的東西。我們的東方紅號上配備了各種“勺子”，那都是各種需要下放到海底的儀器。有測水溫水質(zhì)的，有打撈海洋生物的。海洋影響了大氣氣候，所以，還有專業(yè)的氣象團隊。
起初，人們都搞不清楚，這樣大一艘科考船上應(yīng)該怎樣劃分各自的研究區(qū)域。巨大的一塊綠色甲板，如同一塊草坪，要公平地分配給各個項目的運動員們。后來我們想出辦法，用20英尺集裝箱實驗室固定裝置，分為干、濕、半干半濕三個類型。每個實驗室又配備冰箱、烘箱、植物柜、小型水族箱等設(shè)備，搞得像是在船上安了好幾個家。
忙活完這些就該去吃飯了，餐廳在船的中底層，一下去，仿佛掉進一個罐子。悶、憋氣，還混雜著汽油味、海腥味，那些暈船的人連坐都坐不住，更別提吃飯了。
其他人吃得太潦草，就顯出有的人吃得仔細。
那人是剛從日本留學(xué)回來的博士，曲成海。他永遠坐在靠打飯窗口最近的位置，端著飯，轉(zhuǎn)身、一步就能開吃。他不磨蹭，不多話，他的吃就是吃，是看著就讓人口舌生津的一串動作。
他頭發(fā)茂密、又黑，不像別人把鬢角修得見頭皮，他的鬢角直到耳朵，像一朵扣在頭上的香菇。寬臉，是南方人的典型臉型，眉眼鼻唇都大，他的眼神讓人覺得，它能把世界變成一張暖色調(diào)的平面圖，不見陰暗和悲戚。而且他笑起來，還帶一點羞怯。
他吃飯，用筷子極速地劃拉米飯，滿含了米再吃菜和肉，一鼓作氣、稀里嘩啦，只留下一滴閃爍的汗珠，從“香菇”根部滲出。
吃完，一定是要去甲板上的。
甲板上永遠有人在做試驗，因此大家都是分批吃飯的。如果哪組在做實驗時，恰逢曲成海也上甲板，那大家就都會停下手里的活兒，參觀他下潛。
那天，海洋生物組正用絞車拉動浮游生物網(wǎng)，纜車啟動后，要有一個3分鐘的等待時間。
大家看著曲成海穿上黑色潛水衣，戴好腳蹼和氧氣面罩，然后在腰間綁鉛塊——下潛設(shè)備不夠先進，要想潛得深一些，就得在自己身上加重量。
下了水，由于浮力，他的身體會覺得輕，更別提平衡，這些鉛塊能帶他去更深的地方。深，更深，他對于海底永遠好奇，那是一座神殿，他從不會空手而歸。
3分鐘到，網(wǎng)子拖上來了。學(xué)生們一擁而上，各自分工。他們有人握住旋臂上的網(wǎng)滴管——那是一個像倒置酒瓶子似的東西，有人用海水沿著漁網(wǎng)的縫隙進行沖洗，這樣黏在網(wǎng)壁上的生物也就掉進網(wǎng)滴管。有人把網(wǎng)滴管連上樣本瓶，這樣就有了活標本。
這時只聽“撲通”一聲，曲成海轟然入海。
這時生物組回去吃飯，嘟囔著不知道這一次曲老師能潛多深。想跟他學(xué)潛水的學(xué)生不在少數(shù)，卻沒有人敢像他那么拼命，因為他一下去就是6個多小時。人們只見他脊背一拱，氧氣瓶一翻，人就已經(jīng)浮在果凍似的海面以下了。他的腳蹼再幾個回合，海就變成了固體，把他封起來、藏起來，沒人見得著了。
他這樣拼命，甚至連他的新婚妻子也不明白，說搞這種項目都是雇人潛水，你這堂堂的洋博士何必親自潛水呢？
成海說，那當然不一樣了，自己潛水采樣，取得的都是第一手資料，數(shù)據(jù)可靠，搞科研就應(yīng)該這樣，事事都自己來的。
搞水文調(diào)查的紀良老師也盯著那完美的一躍，他說成海跳下去時，他的心臟也跟著抽搐一下。他湊到船舷邊去看，那時海平面被擊打出的浪花已經(jīng)復(fù)原，海面的傷口永遠可以自動愈合。他的心臟一向不好，身體總不好的人，對于海和成海，都是極其羨慕的。
鄧老師帶著學(xué)生們用海水透明度盤觀測海水透明度，那是一只潔白無暇的光盤，中間有一個孔洞，可拴繩索。
大家站在甲板背陽光處，將那個白盤子放入水中，沉到剛好看不見的深度，然后再慢慢地提到隱約可見時，讀取繩索在水面的標記數(shù)值。有波浪時得分別讀取繩索在波峰和波谷處的標記數(shù)值。讀到一位小數(shù)，重復(fù)二到三次，取平均值，記入水溫觀測記錄表中。
這個活看著不難，但實踐起來有個難點，那就是海水透明度盤的平衡度不夠好，容易傾斜。學(xué)術(shù)上規(guī)定，如果傾角超過15°時，就得重新進行深度訂正。而且觀測者必須在透明度盤的垂直上方。所以這是個很細致的工作，經(jīng)常要一遍遍返工。
除了記錄水溫，鄧老師還得輔導(dǎo)另一隊學(xué)生記錄水色。水色用的是水色計，水色計是由藍色、黃色、褐色三種溶液，按一定比例配成的21種不同色級，分別封在22支玻璃試管中。海水顏色與試管里的顏色一一比對，找出最相近的顏色來記錄。
而氣象小組則是第一次在船上放飛氫氣球，在這之前我國還沒有這方面的氣象記錄。學(xué)生們孜孜不倦地記錄著風、云、氣壓、空氣濕度這些基本的數(shù)值……
我之所以要詳細地告訴你他們每天的工作，其實是為了證明，科學(xué)是嚴謹?shù)彩强菰锏模绱颂焯煅h(huán)，是容易讓人疲倦的。但規(guī)律也就在其中隱藏，因此當學(xué)生們發(fā)現(xiàn)同一深度的海水顏色和溫度都有變化時，往往意味著要發(fā)生不同尋常的事情了。
那是4月的一天，東方紅號行駛到太平洋，風是突然變化的。風是浪的煽動者，原本的浪是一小峰、一小峰，如同抽紙巾盒里抽出一半的紙，然而風的加入，讓浪不甘于此。浪開始沸騰、搖晃，它再也不是剛抽出一半的紙巾了，而是墻，一整面渾濁的、光滑的墻，一排一排砸過來。然后白色的泡沫騰地在船底炸開，襲擊了甲板和船上作業(yè)的人。墻碎成千萬片水花子彈，密集地向我們彈射。
船就像個失控的過山車，忽上忽下，搖晃得快散架。
那天的風高達八級，海水全部變成墨色的，人像一面面破旗，甲板上根本沒法站人，一不小心就會被吹跑。但是大家還得回收沉在海里的設(shè)備，雖然有雨披，可天跟漏了一樣，雨披跟紙差不多。
閃電劈頭蓋臉，它一亮，身邊便多出一個人，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絕望地大睜著，閃電一暗，又把尖叫的欲望獨吞下去。
就在這時，有人喊，紀老師暈倒了，他心臟病犯了。
船醫(yī)說，必須趕緊靠岸就醫(yī)，否則紀老師可能熬不下去了。
船拼命掉轉(zhuǎn)，方向是上海。
這種時候，應(yīng)該是下錨，而不是迎頭頂上。有人撕心裂肺地喊：“停船、停船、停船……”
更多的人已經(jīng)嚇得說不出話來。
其實在這樣的天氣里，做任何決定都是要賭上性命的。浪與風合伙，與人一起搶奪著船。
閃電啪啪地打著天空，所有人都等待著，等待救贖，或者那致命的一擊，頭發(fā)像被人拔起一樣豎立著。
船似在斷崖上，一上，要后翻，一下，即倒塌。嘩地跌落下去，側(cè)傾了。
天漏了，閃電劃破的。
借助那電光石火一瞬，我看到了表上的傾斜度：43度。
這艘船最大傾斜角度是45度，我很清楚。
船、要、翻、了……
我們活下來完全是僥幸，其實我到現(xiàn)在也不清楚發(fā)生了什么。只記得破口大罵的船長，和窩在角落里嗚嗚哭的水手。
暴風雨突然就把我們吐了出來，天空明凈澄澈，海面一覽無余、波光粼粼，海鷗翻飛自由，周圍平靜得仿佛一匹綢緞。
如果不是甲板上和我們的狼藉，剛才的一切仿佛做夢。
船去上海太遠，只能在吳淞口靠岸，將紀老師火速送往醫(yī)院，但他還是沒能熬過去。一船的人都失了活力，第一次真正見識到海的面目，就仿佛一個每天相伴的溫柔老人，突然變成了持刀相向的敵人，都嚇懵了。
回到青島的碼頭時，我想洗把臉上岸，發(fā)現(xiàn)發(fā)根全白了。
我跟著去卸船上的實驗器材，并沒回家。突然有人喊我，讓我趕緊回家去，說：“你老婆懷孕了，快回家看看去吧。”
那個孩子，就是你。
也就在那一年，我開始染白頭發(fā)了。誰又能說，這兩樣不都是大海的饋贈呢？
那個茶缸的故事就是這樣。
現(xiàn)在你還會笑話它又土又舊，還掉了搪瓷嗎？每當我用它喝水，那缸中的水仿佛就成了海水。我要把茶缸端得很穩(wěn)，才能不讓那小小的杯中激起波浪。
我總覺得，即使是只畫在那茶缸上的東方紅號，也是不能翻的啊。
爸爸
1989.8
請輸入驗證碼